单于的金帐之约,如同草原上无孔不入的秋风,带着凉意与躁动,迅速传遍了王庭的每一个角落。王昭君的身份,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微妙的转变。她从那位即将嫁入、被安置在神坛上供人瞻仰的「待嫁阏氏」,变成了一个「有待证明的挑战者」,一个试图以实际行动触碰草原生存根基的「异类」。
这层身份的转变,让投向她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难辨。原先或许只是远观惊YAn或漠不关心的贵族与部众,如今看她的眼神里,多了许多内容——有毫不掩饰的轻蔑,视其为不知天高地厚的汉家nV;有纯粹好奇的观望,想看看她究竟能折腾出什麽名堂;更有如复株累·雕陶莫皋那般,带着审视、衡量与深深怀疑的旁观者,他的目光如同鹰隼,时刻准备捕捉她的失误。
昭君被安置在一顶宽敞舒适、陈设着部分汉家器物的毡帐中,帐内甚至燃着她熟悉的鹅梨帐中香,试图抚慰她的思乡之情。然而,她无暇品味这份刻意营造的温存,也无心顾及帐外纷纷扰扰的议论。她知道,时间是这场考验中最奢侈的东西。几乎在安顿下来的次日,她便立刻投入了繁重而具T的工作之中。
她向单于派来的管事提出的第一个要求,并非华服美饰,亦非珍馐佳肴,而是两位熟悉那片指定草场地势、水文乃至季节变迁的当地向导,以及一位通晓汉匈语言、能够准确传达她意图的译者。这个务实的要求,让一些原本准备看她笑话的人略感意外。
她带来的几口大木箱被打开,里面并非金银珠宝,而是一卷卷竹简、木牍和帛书。其中不乏《泛胜之书》、《相马经》等农桑畜牧典籍,更有她自己在g0ng中多年,凭藉典籍、请教有经验的宦官g0ng人,以及整理各地上奏的风物志所记录下的关於水利工程、作物种植、牲畜繁育的见闻与心得。白日,她不顾侍nV劝阻,换上便於行动的简朴衣裙,亲自前往那片位於王庭西北边缘、被许多人视为「贫瘠」的草场进行踏勘。她细致观察土壤的颜sE与质地,辨认草种的分布与长势,裙摆和绣鞋常常被清晨的露水与行走间的尘土染W。夜晚,她便在跳动的油灯或牛油蜡烛下,对着自己绘制的简易地图与带来的书卷,凝神g画,时而蹙眉沉思,时而奋笔疾书,将白日的观察与书中的知识相互印证,完善她的规划。
经过几番仔细勘察,她清晰地认识到,那条蜿蜒穿过草场、时断时续的孱弱溪流,以及周边因长期无序放牧而明显退化的草场,是首要解决的难题。稳定的水源,是後续所有计划能否实施的基石,是成败的第一关键。
「必须在此处,以及这里,开凿深井。」她指着地图上标注的几个点,对单于派来协助或者说也是监督她的一位名叫B0尔金的匈奴百夫长说道。B0尔金身材壮硕,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纹路,眼神里充满了对这种「多此一举」行为的不解。
「公主,」B0尔金的语气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率,甚至有些生y,「逐水草而居,便是我们祖先传下来的法则。水来了,我们靠近;水走了,我们迁移。何必耗费如此大的人力物力,去做这违背自然之事?」他看着昭君纤细的身板和那双与草原格格不入的、执笔的手,怀疑她根本不懂何谓生存。
昭君并未因他的质疑而动气。她走到帐外,指向远方隐约可见的、顶部已覆盖白雪的山脉线,又指了指脚下乾涸开裂的河床痕迹,声音平静而耐心:「B0尔金百夫长,你看,山上的雪线在後退,这条溪流夏季必然更加孱弱。依赖地表流水,如同将部落的命运完全交给无常的天神。冬雪封冻,溪流断绝;夏日乾旱,河床见底。牲畜无水可饮,草场无水滋润,灾年便至。」她顿了顿,目光坚定地看向B0尔金,「而掘地取水,是将命脉的一部分,牢牢握在自己手中。让我们能无惧天时的短期变化,让这片草场,无论丰年灾年,都能保有生机,成为真正的、可靠的丰饶之地。」
她的话语条理清晰,带着一种沉静却不容置疑的力量,引用了具T的自然观察,这让B0尔金一时难以反驳。尽管他内心并未完全信服,但单于的命令高於一切,他只能压下满腹疑虑,组织人手,开始了这项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工程。
凿井的过程,远b昭君从书本上了解的更为艰难和缓慢。草原表土之下,是坚y的砾石层和岩层,匈奴工匠们惯用的工具损耗极大,进度如同蜗牛爬行。连日的劳作却不见明显成效,劳工们的疲惫与怨声随着飞扬的尘土一同积累、弥漫。昭君深知士气的重要X,她每日必定亲至工地,不言不语,不指手画脚,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关注着进度,用目光给予无声的支持。她还让侍nV将自己带来的、为数不多的JiNg盐块和紧压茶饼,每日熬煮成盐茶汤分发给劳工们。在物资相对匮乏的草原,这份来自汉地的、带着特殊香气的饮品,以及其中蕴含的细微关怀,如同涓涓细流,开始悄无声息地软化着紧绷而怀疑的气氛。
这日午後,复株累·雕陶莫皋骑着他那匹神骏的黑马,巡视王庭周边时经过这片草场。他看到那片被翻搅得乱七八糟、与周边格格不入的土地,以及井口处进展甚微、满脸疲惫的劳工,不由得勒住了马缰。他深邃的目光扫过现场,最後定格在那个立於尘土中、依旧身姿挺拔的汉家nV子身上,眉宇间锁着一层驱不散的寒霜。
「汉家公主,」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马蹄踏碎寂静般的穿透力,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源自於固有认知的嘲讽,「草原千百年来的生存之道,在於顺应,在於迁徙,如同风与水流,从不固执於一地。而你现在所做的,是在征服,是在与亘古不变的大地角力。」他语气加重,质疑尖锐而直接,「你耗费我匈奴儿郎的气力,消耗宝贵的物资,可能换来你向单于承诺的结果?若最终,这下面只是一无所有的岩石,或者只是一口微不足道的枯井,你当如何向单于、向我的族人交代?」
他的话,代表了王庭中大多数持怀疑和观望态度的贵族与部众的心声,压力如山般袭来。
昭君缓缓转过身,脸上并未因这当面的质疑而显露愠sE,只有连日劳心劳力积累下的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,以及那双明眸之中,不曾被风沙与困难熄灭的、执着的火焰。她平静地迎向复株累审视的目光。
「复株累王子,」她的声音因长时间在户外指挥而略显沙哑,却依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「顺应,并非意味着屈从与无所作为。真正的顺应,是在深入了解天地万物运行规律之後,引导其力量,为人所用。凿井,非为征服,而是为了对话——与这片沉默养育了无数代匈奴人的土地,进行一次更深层的对话,去聆听它蕴藏在地底深处的水脉之声。」她微微抬起下颌,语气变得更加坚决,「成功与失败,昭君既然立下约定,自当一力承担其後果。但若因为畏惧失败的可能,便连尝试的勇气都丧失,那麽,我们便永远只能停留在足够生存的边缘,而无法触及丰足发展的彼岸。」
她没有回避他锐利的目光,那份坦荡、从容以及言语中蕴含的超越X别与出身见识的执着,让习惯了发号施令、鲜少被人如此清晰反驳的复株累一时语塞。他盯着她看了片刻,最终只是冷哼一声,不再多言,猛地一拉缰绳,策马扬鞭而去,留下一GU烟尘。然而,王昭君那立於飞扬尘土中却如磐石般毫不动摇的身影,以及她眼中那簇坚毅的火焰,却在他心中留下了一道挥之不去的、清晰的印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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